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不同,中国的经济刺激政策选项十分宽泛,不仅有货币和财政政策可用,连法规制度也会临时变更,以拉动经济回升。最近中国政府宣布,准许农民大规模进城定居,就是一个最新的举动。这一政策改变了几十年来限制农村居民获得城市户口的相关制度,但究竟这样的安排能否成功地刺激内地经济,尚属未定之天。
一、农村户口松绑,六十年来第一回
今年4月8日中国国家发改委发布了《2019年新型城镇化建设重点任务》,要求各地方政府放松户口控制,具体规定是:三线城市(城区常住人口100万—300万)全面放开落户;二线城市(城区常住人口300万—500万) 放宽落户条件;一线城市(如京、沪、穗、深圳等超特大城市)大幅增加落户规模。
许多人不了解的是,对农村户口的进城限制,并非某些官媒所说,源自中国古代就长期存在的户籍登记,而是与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户籍迁移管制有关。从古代到中华民国时期,中国的户籍登记主要是一种人口记录,古代据此征收人头税,民国时代则便于城市的邻里管理;但是,那样的户籍登记属于国民自由迁徙之后的事后报备,而户籍登记本身并不涉及迁徙管制。所以,历史上农民搬到城里居住,从来就没有任何限制。
今天谈农村户口的松绑,就必须从户口“上绑”讲起。中国通过户籍管理来限制人口从农村往城市迁徙,以及从中小城镇往大城市迁徙,是从1950年代中期开始的。那时城市里仍然有大批从农村到城里谋生的人口,以“临时户口”的身份住在城里,这些人只要能从粮店里买到粮食,就能在城里生存。随着50年代前期城镇粮店的国有化,政府开始全面管制粮食销售;1955年8月25日国务院下达了《市镇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规定只为有城镇正式户口的居民出售粮食,同时按人按年龄定量供应。这样,通过“卡脖子”的办法,就中断了许多城镇“临时户口”的口粮来源,迫使他们还乡务农。1958年毛泽东推行“大跃进”政策之后,农业产量急剧下降,随后发生了三年大饥荒;政府为了减少城市的粮食供应负担,实行了严格的城市户口管制,辞退了大批在“大跃进”时期进入工厂的农民,同时基本上阻断了农民落户城市之路。在整个文革时期,知青下乡之后,除非招工、上大学、因病回城,其农村户口无法转回城市;农民则基本上不可能获得城市户口。文革后,知青虽然获准回城,但对农民的户口管制一直延续下来。
Workers heading to a Foxconn factory dedicated to iPhones in Zhengzhou, China. Source: The New York Times
二、改革四十年,城乡户籍藩篱依旧
自从1950年代以来,中国历史上几千年习以为常的城乡自由迁徙被嘎然终止,农村户口的家庭从此不能自行迁入城市定居落户。即使进入改革开放年代了,家在农村的青年人仍然感到自己永远是中国的“二等公民”,虽然他们可以进城打工,却无法获得落户城市、全家定居城里的资格。多年来,农民工与城市的经济活动早已融为一体,他们也事实上成为城市产业工人的主体。在政府统计中,农民工被列为城镇人口,连同随迁家属,总人数已达2.34亿。但是,受城乡分割的户籍制度影响,这两亿多住在城里、工作在城里的持农村户口民众,却一直受到制度歧视。他们每天为城市的存在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因为政府不准许他们取得城市户口,因此不能和城镇户口的居民一样,享受城市的教育、就业、医疗、养老、保障性住房等基本公共服务;与此同时,他们的那些被迫留在农村的留守儿童、留守妇女和留守老人又面临着种种生活困难。
纵观中外,好像只有中国、前苏联、东德、北朝鲜有限制迁往城市的制度,这也可视为苏联模式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一个典型特征。但在前苏联和东德,户籍管制主要是针对大城市,如莫斯科、列宁格勒、东柏林,以阻止农村和中小城镇居民搬迁到大城市去,从而维持大城市的表面繁荣。中国的户籍管制目的相同,但管制范围遍及所有城市,远甚于苏联。另一方面,在苏联和东德,大城市以外的人如果能在这些城市获得一份工作,他们就可以取得这个城市的居民资格,不管他们是住在租用房里,还是住在集体宿舍里。如果看过70年代的苏联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大概还记得其中几个女工从乡村到莫斯科工作的经历,她们就是住在集体宿舍中获得莫斯科市民资格的。而中国在这方面远不如前苏联,农民工因没有城市户口而不能在城市购买住房;而又因不拥有城市房产,而不具备城市户口申请资格。这样,中国农民工的命运,既被盖上了社会主义戳记,又加盖了“中国特色”的“印章”。
China is losing control on household registration Source: SBS
三、户口松绑的经济背景
为什么延续这么多年的户口苛政,突然在今年取消了?是因为政府意识到了社会公正的重要性,所以要还农民工以公民的经济权利?好像并非如此,因为,户口松绑其实仍然有城市规模的差别,真正完全松绑的地方是三线城市。显然,政府虽然决定采取户口松绑政策,却不打算对各地一视同仁、一次到位、统一恢复所有农民工的公民权利;其真实动机是,通过户口松绑,吸引农民到内地省份的城市定居,由此拉动内地日益衰退的经济。农民举家进城居住,其自给型消费(自种、自养、自食)减少,而消费品购买必然增加;更重要的是,不管他们是在城市里买房还是租房,都会带动住房需求,由此可能帮助内地城市的房地产市场摆脱低迷状态,还能让地方政府多一些卖地收入。
《东方财富Choice》的数据显示,今年第1季度,一线城市的住宅销售企稳反弹,但成交数量仍处于5年来的历史低位;而二线城市的成交量与去年同期比小幅下降;三、四线城市与去年同期比,则降幅较大。这说明,目前中国经济以及房地产市场的区域分化十分明显,特大城市的经济仍然活跃,这些地方始终是住宅购买者的最爱;而内地经济却乏善可陈。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今年第1季度,虽然全国房屋待销售面积(即房地产库存)同比下降10%,呈持续下降态势,但开发商补库存的意愿明显不足,因此全国第1季度房屋竣工面积与去年同期比下降11%,房地产开发企业的土地购置面积与去年同期比下降33%。在一线城市仍保持房地产施工面积上升的情况下,这样的全国平均数说明,内地城市的房地产业已十分萧条。《21世纪经济报道》4月18日的报道也是个佐证:今年第1季度银行系统松动银根的结果是,无论企业贷款还是居民贷款,都加速流向长三角、珠三角、北京和东部沿海省份;与此同时,内地省份的银根却越来越紧,其房地产市场则加速下滑。
以上数据从不同角度说明了同一个问题,即内地经济情况不容乐观,单纯的银根松动政策并不能有效地阻止内地经济的下滑;于是,松绑户口、把农民导向内地城市居住,便成了设法刺激内地经济的一个政策选项。
China's economic growth edged down Source: AAP
四、新户口制度为经济企稳服务?
毫无疑问,户口管控制度本应松绑,但松绑户口属于行政法规的长期性调整与改变,其效果同样也是渐进、长期的,主要改变的是几亿农民未来许多年的生活选择和居住倾向;而经济刺激政策属于短期性措施,着眼于眼前的经济需要,希望立竿见影。用事关数亿人生活居住选择的法规调整,来引导当下内地城市经济的改善,这样的决策,显然有点象“临渴掘井、病急求医”;至于它能否见效,很值得分析。
农民家庭是否因为户口松绑就立刻迁居城市居住,自然不会首先考虑如何帮助政府实现城镇化的国策,或推动内地城市的经济走向繁荣,那都是御用智囊们和官媒记者的话题。农民们面对全新的居住选择,首先要考量的是自身的经济条件和习俗。从乡村搬到城里,一切生活需要都要花钱,过去在村里,喝水、烧锅、吃菜、吃粮都不花钱;进了城,这些日常开销从哪里来,完全取决于能否在城里生业自养。农民们若考虑进城挣钱,多半会想到的是饮食、杂货之类他们熟悉的服务业,但城市里的此类商机早已被开发殆尽;没有三年五载在城市里经商的打拼闯荡,农民们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在城里住下后养活全家老小。何况,对很多老人来说,脱离住了大半辈子的村子和村民,不仅仅是故土难离,还有故人难别的问题,老人们很可能不愿意辞别乡村,住进“水泥丛林”。
户口松绑是好事,但它能不能带来立竿见影的经济效益,还真不好说;至少,不能指望户口松绑后,短短一两年里,内地经济就马上因此而反弹回升。事实上,户口松绑的最佳时机,应该是经济繁荣之时,而非经济萧条之际;从农民们迁居进城的生计来考虑,经济繁荣时期进城谋生,相对容易。可惜,那时的政府只看到“土地财政”财源滚滚,根本没预见到“土木工程景气”的短命。
60多年前的户口“上绑”,是为了应急,全然不考虑这一政策的广泛影响;如今的户口松绑,还是为了应急。看来,从上世纪50年代到今天,决策者的思维模式改变得不多。
声明:作者程晓农,博士,中国经济学家、转型问题学者、旅美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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