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听说过,70多年前二战的时候,从纳粹屠刀下逃生的欧洲犹太人曾经远赴上海避难。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大约3万名犹太人在上海躲过了纳粹屠杀的浩劫。这些人中的不少,之后来到了澳大利亚。
本期故事主角是一位86岁的犹太老人Sam Moshinsky,他在中国度过了17个年头,经历了战争、政权和货币的变更,一番动荡之后他和全家来到澳大利亚定居,如今已是事业有成、儿孙满堂。
SBS记者吴音采访Sam,在他的讲述下重温了这段烙着特殊历史印记的老上海回忆。“我的名字叫Sam Moshinsky,我出生在上海(1934年7月),在那里生活了17年, 1951年我来到澳洲,然后一直生活在墨尔本。
Sam Moshinsky with his father and grandfather outside their family business, The Shanghai Cardboard Box Factory c.1939 Source: Supplied
“我的祖父母和父母都是俄国裔的犹太人,他们上世纪20年代从西伯利亚来到上海以逃离苏联的革命。他们在上海定居下来,我的祖父开了一家做冰激凌包装盒的公司,夏天做冰淇淋的纸杯,冬天做巧克力的礼物盒。因为家里的生意,小时候我日子过得一直很舒适,从小我就有一个保姆阿妈服侍我,早上叫我起床,给我穿衣,准备早餐,送我上学。每天如此,我跟她关系很亲密,直到我的年级大到不需要人照顾,阿妈才离开我。我的弟弟也有自己的阿妈。
“小时候我跟阿妈是用上海话交流,我母亲说,在我上学之前,她说的话要阿妈从俄语翻译到上海话我才能懂,因为那时候我只能听懂上海话。后来上学以后我交了欧洲移民的朋友,才能听懂俄语、法语和英语。我跟阿妈的关系很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关于中国的东西,事实上,我是先学用筷子才学用刀叉吃饭的。”
在上海,Moshinsky家里雇着3个中国佣人,照顾着全家的生活起居,洗衣做饭,这些佣人是小Moshinsky亲密接触的不多的中国人。尽管他回忆说,有时候也会跟周围的中国小孩玩,跟家里帮管生意的王姓总经理的孩子也有交往。但Sam Moshinsky在上海的社交主要在跟他家庭背景相似的俄国裔犹太人的圈子里。
这些人里不少跟Moshinsky的祖父母一样是在布尔什维克革命时期离开俄国的。更早期的犹太移民,包括19世纪中叶来华经商的塞法迪犹太人;为逃避20世纪初沙皇迫害逃到上海的俄国裔犹太人,还有1905年俄国被日本打败后困陷于中国东北的犹太士兵和水手,他们最终也流落到了上海。
在这些人里,比较富裕的塞法迪犹太人居于相对上流的地位,其中的佼佼者包括了上海的沙逊洋行创始人沙逊(David Sassoon),他们家是从孟买移到上海,之后投资房地产,兴建了华懋饭店(今锦江饭店)、都城饭店(今新城饭店)、汉弥尔登大楼(今福州大楼)等知名建筑。
后来的俄国裔犹太人居于中产的地位,俄国裔犹太人在抵达上海之初,一度获得塞法迪犹太人的物质帮助,随后很多人凭借经商或从事专业工作,很快在上海的租界打开了局面,站稳了脚跟,过上了像Moshinsky家一样的优渥生活。更多人听说的,逃来上海的犹太人,是因为德国纳粹上台以后执行清犹和大屠杀政策背井离乡,辗转来到中国的。当时上海是几方共管的通商口岸,外国人进入这里既不需要护照,也不需要签证,这就给了在其他国家屡屡碰壁的犹太难民一个难得的避风港。从1937年到1939年,上海涌入了约一万八千名从德国、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逃出的犹太人,仅一个城市接受的犹太难民超过了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新西兰五国接纳数量的总和。
Goodbye Shanghai Source: Supplied
根据Moshinsky的回忆,这些犹太难民一开始散居在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少数非常贫穷的犹太人居住在虹口区。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后,日本直接控制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大批犹太人被迫进入到日本在虹口设立的犹太人隔离区生活。而Moshinsky自己和家人,非常幸运地生活在日占期间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
“因为那时候日本人怎么对待外国人,完全取决于他们的国籍,取决于他们的属籍国是日本的敌人还是盟友。如果是来自敌国,就会被送进战俘营,而俄国在当时被认为是中立国家,因为日本并没有向苏联宣战,但是苏联和德国是交战国。总的来说,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还有德国和葡萄牙侨民,他们的生活也没受到什么影响”,Moshinsky说。
在一段时间内,俄国犹太人在上海的境况要比欧洲犹太难民和塞法迪犹太人好得多。所以战争年代的紧张、焦虑,在十岁左右的Moshinsky的脑海里,并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尽管战时存在着配给的短缺,但只要出得起钱,Moshinsky一家还是可以从黑市上买到充足的食物。可是上学放学,生活照常之余,他也开始意识到,在上海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这么幸运。
Moshinsky思绪回到了当年的上海:“我亲眼见识到了很多人受苦,日本人对中国人非常残忍,所以中国人在战时受到了很多欺凌和折磨。而且中国的穷人很穷,我在书里记录了,小时候在上学路上,冬天经常会踩到冻死的人的尸体,这些人无家可归只能露宿街头,他们的小婴儿就这么活活冻死,所以我们出门的时候就会踩到这些小婴儿的尸体。那时候上海的贫富差距真的很大,我们家跟那些穷人的生活标准都是差异巨大,那种穷是你在澳大利亚一生也不会见到的。”随着二战进入尾声,日本失败在即,上海人看到越来越多的美军轰炸机飞过上空去日本执行轰炸任务,有时还不忘在近郊扔几颗炸弹进行威慑。Moshinsky记得,有一次一处有犹太人居住的地方被美军误炸了,一颗炸弹就死了好多人,把他吓坏了,也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体验。好的是1945年盛夏,在白兰花的香气中人们迎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好消息。国民党和美军开进了上海,曾经的租界也被国民政府收回。Moshinsky在中国的生活随之进入新一个纪元,他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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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海的17年生活可以划分为四个时期,1934年我出生到1941年,那时候是租界时期;1941年到1945年日本被打败投降,我生活在日本的占领下;战后美国人来了,但上海的租界也被取消,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政府接管了上海,有很多年在他们的统治下日子并没有变化;1947年中国的内战,国共双方的内战给我们带来了压力,国民党政府的治国和腐败每况愈下;直到1949年5月,共产党解放上海,我继续在上海居住了两年,1951年10月我坐上了行驶往澳大利亚的轮船。所以每段时期随着统治者变化,我们的法律、路名、货币都会发生变化,所以你必须随时跟着变化走。”
“我想这样的变化是澳大利亚人所没有经历过的。不过以我的经历来说,一切不算太糟糕,比如说货币的变化,在二战之前我们用的是银元,日本占领时期他们换了货币,国民党统治时期又有一套金圆币,而且不断贬值,等到共产党治理国家的时候,又换成了人民币,所以我们成长过程中,货币一直是不停地变化。尽管对我和家人来说,我们并没有因此承受太大损失,但我们一直要保持灵活机动,要把钱随时换成美元来避免贬值。尤其是国民党统治期间,金圆币一天可能就会贬值不少,所以那时候我一拿到零花钱,就赶紧兑换美元,需要用的时候再把美元换成金圆币。”彼时Moshinsky不过十几岁,他的犹太家庭已经在反复思考何去何从。解放战争以后,青天白日旗落下,中国共产党成为了包括上海在内,中国众多城市的新主宰者。新中国的“公私合营”让包括Moshinsky一家在内的不少犹太家庭感觉剑悬头顶,他们感觉这时的中国不再有他们的位置,于是努力地寻找着新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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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51年,共产党掌权以后的两年,私人的财产被废除了,政府通过公私合营的方法慢慢接管了很多欧洲移民创办的私人企业。我们家的纸盒工厂也不例外,而且租界的历史令中国人感到羞辱和愤怒,跟之前和现在的国际化不同,那时候人们都在要求让恢复成为中国人自己的城市,外国人在那里已经无处容身。所以所有有亲友或者认识朋友在海外的外国人都想着出来,我们家有亲戚在墨尔本,就帮我们申请了签证。”
1951年Sam先于家人登上了开往澳大利亚悉尼的轮船。随后他从悉尼乘火车来到了墨尔本,到墨尔本大学就读商学学位。走下火车,Sam见到的是一个没有上海灯红酒绿、人力车、三轮车,街道两旁全是花园洋房的陌生世界。
他说:“1951年我抵达墨尔本的那一天,是墨尔本赛马节,11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有熟人到Spencer Street也就是现在的Southern cross station接我,整座城市寂静无人,因为那天是公共假日,我问亲戚,今天是星期二,怎么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家店也不开,他告诉我,大家都去看赛马了。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因为这跟中国太不一样了。”
很快Moshinsky的家人也来到了墨尔本,他们在亲戚住的Camberwell区租房安顿了下来。父亲依旧经商,生意缩小了不少,但足以维持全家,养尊处优的家人,尤其是继母开始学着自己动手,适应澳大利亚的生活。这样的巨大落差会不会让Sam很怀念往昔?
他说:“在上海有佣人照顾的日子是很舒服,这根我们到墨尔本以后很不一样。1951年的澳大利亚,还是英国文化占主流的时期,不像现在一样多元文化。我们感觉像是这里的陌生人,我也很怀念大海那一端昔日繁华的上海,怀念那里的食物、舒适的生活,不过我最思念的还是我的小伙伴,因为我们是一起长大,读一所学校出来的。但是我们就这样散了,一部分人来了澳洲,还有一部分去了加拿大、以色列、美国,我们之间还保持着联系,因为我们都是在一座特别的城市长大,共同经历了一段不会再有的历史,这让我们的感情联系非常亲密,所以大家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
自从1959年本科毕业以来,Sam Moshinsky在澳大利亚担任过多家大企业的财务主管,还做过政府组织的顾问。他和兄弟都在澳大利亚组建了家庭,他本人有3个儿子、8个孙辈。
工作和家庭生活之余,Moshinsky是积极的社区活动家,多个犹太组织的董事会主席,其中就包括澳大利亚的犹太博物馆和《澳洲犹太新闻报》,为此还获得过澳大利亚的杰出人士奖。
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Moshinsky在心底依然保留着对上海深深的眷恋,从中国改革开放,他就开始带着妻子儿子,后来又带着全家多次回去,看上海,寻记忆,每次回去他都住在在距离旧时居所不远的东湖宾馆,沿着东湖路、淮海路、向阳路、汾阳路漫步,回忆着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
“我感觉上海就像我的家一样,离开那里以后我回去了至少12次,每次回去上海都在经历着快速的变化。幸运的是,我祖父建的公寓还保留着,我们住的酒店就离那里不远。现在上海存留的东西让我深深留恋,离开的时候我17岁,成长过程中我所熟知的老上海,还留存了很大一部分,让我感觉回去就像回家一样。”讲起自己的上海故事,Moshinsky总是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而他发现自己遇到的人,一旦听说他是在上海出生长大,也是特别好奇他和全家当年的经历。于是 2016年Moshinsky写成了一本回忆录,名字叫做《别了上海,一个犹太少年的回忆》,并在序言中把这本书献给自己在澳洲长大的8个孙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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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太太一直很希望我写这样一本回忆录,详细回忆我的上海往事,因为我们出去的时候,不管是到哪里,只要我说我小时候在上海度过,大家就会一直问我相关的问题。我太太说,写了这本书以后,如果有人再问同样的问题,只要把书拿给他们读就好了。但是这本书写了10年以后,人们还是对我的上海故事很感兴趣,邀请我做讲座,问我各种问题。我和我那些在上海长大的朋友,我们都说我们成长于一个特殊的环境,一个特殊的城市,在一段与众不同,不会再有的历史时期,我和我的朋友之间有这种特殊的联系。现在我在考虑把我的书名从《别了上海》改成《永远不说再见》,因为人们还继续对我的故事表达出强烈的兴趣。”
在中国生活的经历在Moshinsky的身上留下深深的文化记忆,这样的记忆也跨过重洋被带到了澳大利亚。
“从小到大,我们都很尊重中国的文明和文化,我们一直都被教育,我们周围的中国人,尽管跟他们接触不多,但这群人是很有教养的。而且我们被教育,要尊重、顾全中国人的“面子”;从中国人那里我还学到了耐心,相比澳洲长大的朋友,我是很有耐心的,我一直说这源于我在中国长大的经历。在中国,形式和内容一样重要;欧洲文化讲求的是追求速度”,Moshinsky解释道。
“而亚洲文化,尤其是在我成长时候的中国,在对有一些最重要的事情要贯注全力,待人处事都要讲求规矩谦虚礼让,现在有时候我跟一起在上海长大的同伴聚会,在墨尔本或在美国重聚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的太太,她们一般是在美国或澳洲长大的,我们对形式的坚持让她们很不耐烦,因为欧洲文化没有这样的成分。但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学到了这种品质,并且在离开中国以后还继续这么做,我个人觉得这一点很好,也是我在上海成长的经历中令我感到积极正面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