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上海" - 犹太老人的上海记忆【我们的故事】

Sam Moshinsky in Shanghai as a teenager

Sam Moshinsky in Shanghai as a teenager Source: goodbyeshanghai.com.au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大约3万名犹太人在上海躲过了纳粹屠杀的浩劫。这些人中的不少,之后来到了澳大利亚。


很多人都听说过,70多年前二战的时候,从纳粹屠刀下逃生的欧洲犹太人曾经远赴上海避难。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大约3万名犹太人在上海躲过了纳粹屠杀的浩劫。这些人中的不少,之后来到了澳大利亚。

本期故事主角是一位86岁的犹太老人Sam Moshinsky,他在中国度过了17个年头,经历了战争、政权和货币的变更,一番动荡之后他和全家来到澳大利亚定居,如今已是事业有成、儿孙满堂。

SBS记者吴音采访Sam,在他的讲述下重温了这段烙着特殊历史印记的老上海回忆。
Sam Moshinsky with his father and grandfather outside their family business, The Shanghai Cardboard Box Factory c.1939
Sam Moshinsky with his father and grandfather outside their family business, The Shanghai Cardboard Box Factory c.1939 Source: Supplied
“我的名字叫Sam Moshinsky,我出生在上海(1934年7月),在那里生活了17年, 1951年我来到澳洲,然后一直生活在墨尔本。

“我的祖父母和父母都是俄国裔的犹太人,他们上世纪20年代从西伯利亚来到上海以逃离苏联的革命。他们在上海定居下来,我的祖父开了一家做冰激凌包装盒的公司,夏天做冰淇淋的纸杯,冬天做巧克力的礼物盒。因为家里的生意,小时候我日子过得一直很舒适,从小我就有一个保姆阿妈服侍我,早上叫我起床,给我穿衣,准备早餐,送我上学。每天如此,我跟她关系很亲密,直到我的年级大到不需要人照顾,阿妈才离开我。我的弟弟也有自己的阿妈。

“小时候我跟阿妈是用上海话交流,我母亲说,在我上学之前,她说的话要阿妈从俄语翻译到上海话我才能懂,因为那时候我只能听懂上海话。后来上学以后我交了欧洲移民的朋友,才能听懂俄语、法语和英语。我跟阿妈的关系很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关于中国的东西,事实上,我是先学用筷子才学用刀叉吃饭的。”

在上海,Moshinsky家里雇着3个中国佣人,照顾着全家的生活起居,洗衣做饭,这些佣人是小Moshinsky亲密接触的不多的中国人。尽管他回忆说,有时候也会跟周围的中国小孩玩,跟家里帮管生意的王姓总经理的孩子也有交往。但Sam Moshinsky在上海的社交主要在跟他家庭背景相似的俄国裔犹太人的圈子里。

这些人里不少跟Moshinsky的祖父母一样是在布尔什维克革命时期离开俄国的。更早期的犹太移民,包括19世纪中叶来华经商的塞法迪犹太人;为逃避20世纪初沙皇迫害逃到上海的俄国裔犹太人,还有1905年俄国被日本打败后困陷于中国东北的犹太士兵和水手,他们最终也流落到了上海。

在这些人里,比较富裕的塞法迪犹太人居于相对上流的地位,其中的佼佼者包括了上海的沙逊洋行创始人沙逊(David Sassoon),他们家是从孟买移到上海,之后投资房地产,兴建了华懋饭店(今锦江饭店)、都城饭店(今新城饭店)、汉弥尔登大楼(今福州大楼)等知名建筑。

后来的俄国裔犹太人居于中产的地位,俄国裔犹太人在抵达上海之初,一度获得塞法迪犹太人的物质帮助,随后很多人凭借经商或从事专业工作,很快在上海的租界打开了局面,站稳了脚跟,过上了像Moshinsky家一样的优渥生活。
Goodbye Shanghai
Goodbye Shanghai Source: Supplied
更多人听说的,逃来上海的犹太人,是因为德国纳粹上台以后执行清犹和大屠杀政策背井离乡,辗转来到中国的。当时上海是几方共管的通商口岸,外国人进入这里既不需要护照,也不需要签证,这就给了在其他国家屡屡碰壁的犹太难民一个难得的避风港。从1937年到1939年,上海涌入了约一万八千名从德国、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逃出的犹太人,仅一个城市接受的犹太难民超过了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新西兰五国接纳数量的总和。

根据Moshinsky的回忆,这些犹太难民一开始散居在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少数非常贫穷的犹太人居住在虹口区。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后,日本直接控制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大批犹太人被迫进入到日本在虹口设立的犹太人隔离区生活。而Moshinsky自己和家人,非常幸运地生活在日占期间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

“因为那时候日本人怎么对待外国人,完全取决于他们的国籍,取决于他们的属籍国是日本的敌人还是盟友。如果是来自敌国,就会被送进战俘营,而俄国在当时被认为是中立国家,因为日本并没有向苏联宣战,但是苏联和德国是交战国。总的来说,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还有德国和葡萄牙侨民,他们的生活也没受到什么影响”,Moshinsky说。

在一段时间内,俄国犹太人在上海的境况要比欧洲犹太难民和塞法迪犹太人好得多。所以战争年代的紧张、焦虑,在十岁左右的Moshinsky的脑海里,并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尽管战时存在着配给的短缺,但只要出得起钱,Moshinsky一家还是可以从黑市上买到充足的食物。可是上学放学,生活照常之余,他也开始意识到,在上海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这么幸运。

Moshinsky思绪回到了当年的上海:“我亲眼见识到了很多人受苦,日本人对中国人非常残忍,所以中国人在战时受到了很多欺凌和折磨。而且中国的穷人很穷,我在书里记录了,小时候在上学路上,冬天经常会踩到冻死的人的尸体,这些人无家可归只能露宿街头,他们的小婴儿就这么活活冻死,所以我们出门的时候就会踩到这些小婴儿的尸体。那时候上海的贫富差距真的很大,我们家跟那些穷人的生活标准都是差异巨大,那种穷是你在澳大利亚一生也不会见到的。”
Goodbye Shanghai
Goodbye Shanghai Source: Supplied
随着二战进入尾声,日本失败在即,上海人看到越来越多的美军轰炸机飞过上空去日本执行轰炸任务,有时还不忘在近郊扔几颗炸弹进行威慑。Moshinsky记得,有一次一处有犹太人居住的地方被美军误炸了,一颗炸弹就死了好多人,把他吓坏了,也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体验。好的是1945年盛夏,在白兰花的香气中人们迎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好消息。国民党和美军开进了上海,曾经的租界也被国民政府收回。Moshinsky在中国的生活随之进入新一个纪元,他告诉我:

“我在上海的17年生活可以划分为四个时期,1934年我出生到1941年,那时候是租界时期;1941年到1945年日本被打败投降,我生活在日本的占领下;战后美国人来了,但上海的租界也被取消,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政府接管了上海,有很多年在他们的统治下日子并没有变化;1947年中国的内战,国共双方的内战给我们带来了压力,国民党政府的治国和腐败每况愈下;直到1949年5月,共产党解放上海,我继续在上海居住了两年,1951年10月我坐上了行驶往澳大利亚的轮船。所以每段时期随着统治者变化,我们的法律、路名、货币都会发生变化,所以你必须随时跟着变化走。”

“我想这样的变化是澳大利亚人所没有经历过的。不过以我的经历来说,一切不算太糟糕,比如说货币的变化,在二战之前我们用的是银元,日本占领时期他们换了货币,国民党统治时期又有一套金圆币,而且不断贬值,等到共产党治理国家的时候,又换成了人民币,所以我们成长过程中,货币一直是不停地变化。尽管对我和家人来说,我们并没有因此承受太大损失,但我们一直要保持灵活机动,要把钱随时换成美元来避免贬值。尤其是国民党统治期间,金圆币一天可能就会贬值不少,所以那时候我一拿到零花钱,就赶紧兑换美元,需要用的时候再把美元换成金圆币。”
Goodbye Shanghai
Goodbye Shanghai Source: Supplied
彼时Moshinsky不过十几岁,他的犹太家庭已经在反复思考何去何从。解放战争以后,青天白日旗落下,中国共产党成为了包括上海在内,中国众多城市的新主宰者。新中国的“公私合营”让包括Moshinsky一家在内的不少犹太家庭感觉剑悬头顶,他们感觉这时的中国不再有他们的位置,于是努力地寻找着新的落脚点。

“到1951年,共产党掌权以后的两年,私人的财产被废除了,政府通过公私合营的方法慢慢接管了很多欧洲移民创办的私人企业。我们家的纸盒工厂也不例外,而且租界的历史令中国人感到羞辱和愤怒,跟之前和现在的国际化不同,那时候人们都在要求让恢复成为中国人自己的城市,外国人在那里已经无处容身。所以所有有亲友或者认识朋友在海外的外国人都想着出来,我们家有亲戚在墨尔本,就帮我们申请了签证。”

1951年Sam先于家人登上了开往澳大利亚悉尼的轮船。随后他从悉尼乘火车来到了墨尔本,到墨尔本大学就读商学学位。走下火车,Sam见到的是一个没有上海灯红酒绿、人力车、三轮车,街道两旁全是花园洋房的陌生世界。

他说:“1951年我抵达墨尔本的那一天,是墨尔本赛马节,11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有熟人到Spencer Street也就是现在的Southern cross station接我,整座城市寂静无人,因为那天是公共假日,我问亲戚,今天是星期二,怎么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家店也不开,他告诉我,大家都去看赛马了。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因为这跟中国太不一样了。”

很快Moshinsky的家人也来到了墨尔本,他们在亲戚住的Camberwell区租房安顿了下来。父亲依旧经商,生意缩小了不少,但足以维持全家,养尊处优的家人,尤其是继母开始学着自己动手,适应澳大利亚的生活。这样的巨大落差会不会让Sam很怀念往昔?

他说:“在上海有佣人照顾的日子是很舒服,这根我们到墨尔本以后很不一样。1951年的澳大利亚,还是英国文化占主流的时期,不像现在一样多元文化。我们感觉像是这里的陌生人,我也很怀念大海那一端昔日繁华的上海,怀念那里的食物、舒适的生活,不过我最思念的还是我的小伙伴,因为我们是一起长大,读一所学校出来的。但是我们就这样散了,一部分人来了澳洲,还有一部分去了加拿大、以色列、美国,我们之间还保持着联系,因为我们都是在一座特别的城市长大,共同经历了一段不会再有的历史,这让我们的感情联系非常亲密,所以大家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

自从1959年本科毕业以来,Sam Moshinsky在澳大利亚担任过多家大企业的财务主管,还做过政府组织的顾问。他和兄弟都在澳大利亚组建了家庭,他本人有3个儿子、8个孙辈。

工作和家庭生活之余,Moshinsky是积极的社区活动家,多个犹太组织的董事会主席,其中就包括澳大利亚的犹太博物馆和《澳洲犹太新闻报》,为此还获得过澳大利亚的杰出人士奖。

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Moshinsky在心底依然保留着对上海深深的眷恋,从中国改革开放,他就开始带着妻子儿子,后来又带着全家多次回去,看上海,寻记忆,每次回去他都住在在距离旧时居所不远的东湖宾馆,沿着东湖路、淮海路、向阳路、汾阳路漫步,回忆着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

“我感觉上海就像我的家一样,离开那里以后我回去了至少12次,每次回去上海都在经历着快速的变化。幸运的是,我祖父建的公寓还保留着,我们住的酒店就离那里不远。现在上海存留的东西让我深深留恋,离开的时候我17岁,成长过程中我所熟知的老上海,还留存了很大一部分,让我感觉回去就像回家一样。”
Goodbye Shanghai
Goodbye Shanghai Source: Supplied
讲起自己的上海故事,Moshinsky总是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而他发现自己遇到的人,一旦听说他是在上海出生长大,也是特别好奇他和全家当年的经历。于是 2016年Moshinsky写成了一本回忆录,名字叫做《别了上海,一个犹太少年的回忆》,并在序言中把这本书献给自己在澳洲长大的8个孙辈。

他说:“我太太一直很希望我写这样一本回忆录,详细回忆我的上海往事,因为我们出去的时候,不管是到哪里,只要我说我小时候在上海度过,大家就会一直问我相关的问题。我太太说,写了这本书以后,如果有人再问同样的问题,只要把书拿给他们读就好了。但是这本书写了10年以后,人们还是对我的上海故事很感兴趣,邀请我做讲座,问我各种问题。我和我那些在上海长大的朋友,我们都说我们成长于一个特殊的环境,一个特殊的城市,在一段与众不同,不会再有的历史时期,我和我的朋友之间有这种特殊的联系。现在我在考虑把我的书名从《别了上海》改成《永远不说再见》,因为人们还继续对我的故事表达出强烈的兴趣。” 

在中国生活的经历在Moshinsky的身上留下深深的文化记忆,这样的记忆也跨过重洋被带到了澳大利亚。

“从小到大,我们都很尊重中国的文明和文化,我们一直都被教育,我们周围的中国人,尽管跟他们接触不多,但这群人是很有教养的。而且我们被教育,要尊重、顾全中国人的“面子”;从中国人那里我还学到了耐心,相比澳洲长大的朋友,我是很有耐心的,我一直说这源于我在中国长大的经历。在中国,形式和内容一样重要;欧洲文化讲求的是追求速度”,Moshinsky解释道。

“而亚洲文化,尤其是在我成长时候的中国,在对有一些最重要的事情要贯注全力,待人处事都要讲求规矩谦虚礼让,现在有时候我跟一起在上海长大的同伴聚会,在墨尔本或在美国重聚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的太太,她们一般是在美国或澳洲长大的,我们对形式的坚持让她们很不耐烦,因为欧洲文化没有这样的成分。但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学到了这种品质,并且在离开中国以后还继续这么做,我个人觉得这一点很好,也是我在上海成长的经历中令我感到积极正面的一部分。"

分享